甘井庄。 随着各家权贵部曲和禁军的进驻,庄子里的空气莫名变得紧张起来。 当部曲和禁军们开始以小队为组,在庄子内外巡弋,外界通往村口的几条小路也被封锁,任何人进出庄子都会被人拦下盘问。 紧张凝滞的气氛越来越浓郁。 李钦载知道给庄户们带来了不便,于是吩咐下人准备了一些粮食肉干布匹等礼物,他带着荞儿亲自挨家挨户登门赔礼。 话说得客气,态度也很谦逊,告诉庄户们最近的生活可能会有些影响,但很快会过去。 庄户们也通情达理,毕竟都是李家庄子上的庄户,很多都是跟随过李勣南征北战的老兵,对李钦载的赔礼表示理解。 听说有人要行刺五少郎,庄户们纷纷义愤填膺,不仅没有责怪庄子内外的风声鹤唳,一群老兵反而自发地组织起来,与部曲和禁军们一同巡弋,并细心地在某些隐秘的小路上设下机关埋伏。 向庄户们登门赔礼后,李钦载牵着荞儿往回走。 荞儿的粉嫩小手握在李钦载的掌心里,金黄色旳夕阳将父子二人的背影拖曳得老长,像一幅关于岁月与依靠的名画。 爹,最近庄子里好多陌生人,荞儿出去玩都有好多人跟着,是有人要害你吗荞儿仰头问道。 李钦载嗯了一声,道:确实有人要害我。 他们为何要害你爹做了坏事吗荞儿懵懂地问道。 李钦载想了想,道:对敌人来说,我确实是做了坏事,但我问心无愧。 爹做了什么 我把一个国家灭了,于是那个国家的人视我为仇,必除之而后快。 荞儿不解地道:可是,庄子里的叔伯们都说,爹是大英雄,爹为大唐立下了大功…… 李钦载笑了:彼之仇寇,我之英雄。立场不同,看事物的角度也不同。如果有人打进了我们的庄子,杀了我们庄子上的许多庄户,你会恨这个人吗 荞儿毫不犹豫地道:当然会恨。 李钦载轻轻呼出一口气,道:爹在倭国,也做过这样的事。 想了想,李钦载又道:爹参与的是战争,战争的主要目的就是杀敌掠地,双方厮杀本就是残忍的,我们杀了他们的人,他们同样也杀了我们的将士,不同的是,这场战争我们胜利了。 荞儿似懂非懂地道:但是那些失败了的敌人不甘心,对吗就像庄子里的孩童跟我玩游戏,他们输了也不甘心,还骂人。 李钦载笑道:差不多是这个意思,敌人不甘心,所以用了阴谋诡计,想悄悄地把我杀了,为他们的失败而报仇。 明明还是没太明白,可荞儿还是露出恍然状,道:所以,那些要杀您的人是坏人,爹是好人,是大英雄。 没错。 荞儿突然挺起了小胸膛,昂然道:爹,不怕,若坏人真来刺杀您,荞儿保护您! 李钦载停下脚步,蹲下身与他的视线平齐,缓缓道:荞儿还小,还不能保护爹,爹可以保护你。 但是,很多年以后,爹会慢慢变老,荞儿会慢慢长大,爹的力气越来越小,胆子也越来越小,那时爹就需要荞儿的保护了。 荞儿用力点头:爹,荞儿会练好本事,学得文武艺,将来保护爹,荞儿要像盾牌一样,挡在爹的前面。 李钦载欣慰地揉着他的小脑袋:你先练好后空翻…… ………… 深夜,宁静的庄子忽然被一阵哭嚎声打破,随即各家各户传来不停歇的犬吠声,然后庄户们纷纷点亮了灯。 李钦载披衣而起,走出院子,迎面便遇到披甲待旦的刘阿四。 刘阿四神情紧张,右手按在腰侧的刀柄上,见李钦载要出去查看,刘阿四伸手拦住了他。 五少郎,您不能动,哪里也不能去。刘阿四严肃地道:不知哪户人家出了事,禁军已过去查看,您与小郎君留在别院,否则恐中了敌人的计。 借着院子里火把的微弱光芒,李钦载看了刘阿四一眼。 刘阿四额头冒汗,眼神努力维持镇定,但他的背部微微弓起,像一支随时激射出去的利箭。 最近庄子里气氛紧张,但真正风声鹤唳,心理压力极大的,却是他们这些部曲和禁军。 百骑司传递的情报不会错,有了十成的把握,宋森才会亲自登门示警。 也就是说,刺客一定会刺杀李钦载,此时只不过隐藏在看不见的阴暗处,说不定在什么角落用阴森的目光盯着他。 尽管部曲和禁军已将李钦载和亲眷保护得密不透风,可众人的压力还是极大,敌暗我明的态势下,今夜此时庄子里突然传出哭声。 无论哭声是正常还是不正常,对刘阿四这些部曲来说,既是考验也是折磨。 保护主家最重要的是风平浪静,像一片死湖一样不泛丝毫涟漪。一旦出现不同寻常的事物,便代表着可能发生变故。 所以此刻刘阿四才会如此紧张,如临大敌。 院子里,李钦载笑了,用力拍了拍刘阿四的肩:轻松点,不要太紧张,把我的命交给你们,我从来没有担心过。 刘阿四擦了把额头的汗,苦笑道:小人却快担心死了,真害怕刺客还没来,小人已忧思过度而亡…… 你一个粗人,学什么文艺腔,忧思过度这种事还轮不到你,那是读书人才有的症状。 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子外传来,一名禁军的队正匆忙走来,向李钦载禀报。 庄子里确实出了事,不过只是一件看起来并不特殊的事。 一位老人故去了。 老人也是庄户,曾经的老兵,大约六十多岁。 在唐朝能活到这个岁数,绝对属于喜丧。 禁军队正刚刚打听来的消息说,老人身子最近有些抱恙,于是家人今日套了一辆牛车,将他送到渭南县,在县城请了一位大夫把脉开药。 开好了药,子女带着老人还在城里逛了一阵,毕竟庄户人家难得进一回城,那时老人的身子也还好,甚至还有胃口在街上买了一个锅盔吃了,六十多岁的牙口,锅盔咬得嘎嘣嘎嘣的。 谁知回到庄子里,老人就不行了,药都没煎,老人便昏迷不醒,一直拖到半夜,终于气绝寿终。 刚才庄子里传出的哭声,便是老人的子女在哭丧。 李钦载听完队正的禀报,站在院子里沉默了一阵,低沉地道:按理我应该登门吊唁的,但为了不给你们添麻烦,我就不去了。让宋管事带些银钱,代表我慰问一下家人吧。 这位老人,当年也是跟随我爷爷征战过的忠诚老兵,终究又凋零了一位…… ………… 第二天一早,庄子里便传来敲锣打鼓声,李钦载不用看都知道,故去的那位老兵的家人开始起灵堂,办丧事了。 丧事很隆重,宋管事连夜送了不少银钱过去,老兵的子女自然往宽敞处花钱。 村里的锣鼓唢呐,还有祭祀的牲畜等等,都属于比较高规格了。 披麻戴孝的子女们跪在灵堂内,庄户们纷纷沉痛地登门吊唁。 白天李钦载倒是比较自由,只要不出村口,在庄子里还是能够自由活动的。 于是李钦载也亲自登门吊唁,在老人的灵牌前跪拜致意后,又安慰了老人的子女儿孙。 司礼头披麻布站在灵堂内,不停掐算吉时,随即眼睛猛地一睁,望向村口的小路。 蜿蜒曲折的小路上,一行僧人正缓缓从村口走进来,他们一边念诵经文,一边垂睑低眉,虔诚地合十而行。